玉簪碎裂的那一瞬間,宜寧覺得自己也要隨之魂飛魄散了。這樣也好,一了百了。眼前似乎還留著床前那中年男子面容冷漠的端坐身影,她隨即失去了意識。

再度睜眼,眼前白晃晃一片,好一會兒宜寧才意識到那是床帳頂。側眼向旁邊看去,桃杏色珠羅紗床幔垂攏著。這不是長嫂的床榻,她長年寡居,從不用這樣倩麗的顏色。正想著忽覺身上有些熱,隨手往下推了推,繼而一愣,垂眼看去,她的右手正按在一條錦被之上,手掌下觸感柔軟。她有形體!這是怎麼回事?她立刻挺身坐了起來。這一下動靜有點大,外面也有了響動。紗幔被撩開了,一個女子探頭向內:「夫人怎麼這時候就醒了?天還沒亮呢。」
宜寧望著那約莫十五六歲的稚嫩面龐,覺得似曾相識。想起來了,那是她的貼身丫頭吟秋啊!
吟秋見她始終不語,正疑惑間,忽聽她問道:「今兒什麼日子了?」「三月初十了。」
宜寧復又躺倒,吟秋見狀悄然退下。
三月初十,這個日子再過多久她也忘不了。是了,就是這個三月初十,陸嘉學前一日到保定去了,說了晚上趕不回來,而今日早飯過後,長嫂就會來邀她去城外踏青,然後她就會被人從背後推落山崖,一命嗚呼。她竟有機會重新回到這一日。也許老天垂憐她死得不明不白太過冤枉,因此再給她一次機會。既是如此,那她便絕不能重蹈覆轍,任人擺布。
宜寧靜靜的躺著,陷入沉思。

早飯過後,長嫂果然來邀她去踏青。宜寧收拾了一下帶著吟秋便跟著去了。
行了半日,擇定一處樹蔭濃密處,丫頭們在樹下擺設几椅茶果點心,侍從僕婦則在下面守著馬車,妯娌倆賞花看景,興緻頗高。
宜寧一路上都在暗自留神,盡量遠離崖邊斜坡等險地,這時坐下來歇息,捧著一盞茶慢慢啜飲,才覺得舒服了些。
正說話間,宜寧忽然哎呀一聲放下茶盞,說道:「怎麼我肚子竟有些疼。」抬眼看時,見長嫂神色有些古怪,眉頭微蹙。兩人對視片刻,長嫂揚聲召喚丫頭。丫頭們聞聲而至,個個神色有異。宜寧便問:「怎麼?你們也不舒服?」其中一個小聲囁嚅道:「有些想去淨房。」
一行人急匆匆去向附近的山居人家借閒置的空屋,各自覓地解決。
過不多時,宜寧自一處山石後轉出,邊走邊回想長嫂那略顯狼狽的神態舉止。捷可是個罕見的場景啊!她的這位妯娌優雅高貴,品貌才學樣樣出色,她沒一樣能及的上,卻不料今日也栽在她手上,想到這裡,她不禁有些得意有些好笑,又有些愧疚。
是的,她在所有的點心裡都下了巴豆粉。
雖然知道長嫂應該不是謀害她的人,但這時也顧不了那許多了,她行此事自然也瞞著吟秋,只暗示她莫要貪嘴,並且叮囑她務要盡心款待長嫂的丫頭,尤其對那名喚慧兒的丫頭更要格外熱情款待。
山風冽湖,風勢漸長。宜寧覺得身上有些冷,便走向樹下,卻見那原本擱在椅上的淺紫色軟緞披風被風吹動,已落在草地上。
她正要過去撿,忽聽到有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當下也顧不得再去撿那披風,急忙四下打量,見有一處樹叢枝葉甚是茂密,便鑽進去藏好。
那披風隨風而行,一路翻滾起落,終於在十餘丈外被一處花樹叢中橫生而出的枝椏勾纏住了。而數步之遙的前方,即是山崖盡處。
正當這時,數騎快馬奔馳而至,當先一人率先翻身下馬。
來人正是陸嘉學。
他一眼就看到了樹蔭下的几椅食盒,環顧一圈,卻四下無人,正自詫異,忽見遠處崖邊有一物迎風招展,便快步走了過去。
紫緞披風入手,衣襬處繡工精緻的鹿戲梅花圖樣頓時映入眼簾,陸嘉學臉色大變。
他縱聲大喊:「宜寧!」「宜寧!」「宜寧!」喊到後來,聲音中惶急之意大盛。
宜寧在樹叢中聽得分明。她略有遲疑,躊躇片刻,終究還是默不作聲,只睜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外面。
這時候長嫂一行人也回到原地,都說並沒有看到宜寧。

就在陸嘉學在崖下心急如焚的尋覓妻子的蹤跡時,那一聲又一聲撕心裂肺,幾乎不成人聲的呼喚傳回崖上,此時的宜寧心中也似掀起萬丈波蘭,處於驚濤駭浪之中。
她剛死的時候,完全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之後困在玉簪裡,一直隨在長嫂身邊。她聽長嫂對人說是陸嘉學殺了她嫁禍給獎嫂,以此為藉口殺兄。她初聽只覺荒謬,堅決不信。但陸嘉學此後行事殺伐果斷,冷靜善謀,更因此一路青雲直上,與他之前那愛說愛笑的隨和性子簡直判若兩人,讓她心驚膽寒,之前的堅決為之動搖。
長嫂一直說他如何狠心如何毒辣,她也就怨了他恨了他,傷心欲絕。但千般猜測、萬般思量都不如今日親眼所見。他那心急如焚的模樣,宛如杜鵑泣血般的呼喚,真真切切,絕不似作
假。再說他若要作假,自該去她靈堂當眾呼天搶地,來這荒郊野外作什麼假?
他這般尋她,長嫂明明就在邊上看著,卻還一口咬定是他殺了她。如今仔細想來,長嫂會這樣說,都只因為他是長嫂的殺夫仇人啊!長嫂眼中只看得進他的不是,其他一概視而不見。
她也從沒有好好想過,陸嘉學為何始終不曾再娶,連侍妾也不曾納。若他真是利用妻子謀算,大可在她死後另娶高門淑女,憑他後來的權勢和地位,只要他想,公主郡主也是娶得的,他卻始終不負她。而她,卻聽了長嫂的偏頗之言,平白怨恨錯怪了他這許多年,真是糊塗愚蠢至極!

日影偏西,長嫂帶著痛哭不已的吟秋已先回去了。陸嘉學在眾人半勸說半強迫之下,也被扶了上來。
有人在旁小聲商議:「四爺這模樣是騎不得馬了,快去找輛馬車來!」
陸嘉學站在那裡,心裡空落落的。這時背後有個清脆的嗓音喚他:「陸嘉學!」
陸嘉學聽見了,但是他沒有動。他自然認得這個聲音,那是他剛才尋她時無數次盼望聽見的聲音,但卻終究沒有聽見,此刻突然間聽見了,他卻又怕只是自己的想像,怕只是空歡喜一場。
宜寧以為他沒聽見,便又喚了一聲:「陸嘉學!」
他極緩極慢的轉過身來,迎上一對清亮卻紅腫的水眸。
他定定的看著眼前的人,疑真疑幻。直到一個溫軟的身子撲進他懷裡,結結實實地將他摟緊,他這才心中踏實,伸手緊緊擁住她。
宜寧止不住自己的淚,在玉簪裡的那些年,即使是恨著陸嘉學的時候,心底最深處仍有一絲隱隱的盼望,但願事實不是她所知道的那樣,如今所願成真,她又哪能不激動呢?她將臉藏在他懷裡,悄然自語:「不是你,真的不是你。」不料陸嘉學卻聽見了。兩根手指托起她的下頜,審視著她的臉,狐疑的問:「怎麼不是我?當然是我啊!不然妳剛才是想向誰投懷送抱?」
宜寧頓時破涕為笑。

那日回去後,宜寧對陸嘉學說那名喚慧兒的丫頭意圖對她不利,但指使她的似乎不是長嫂。陸嘉學便使人將慧兒帶出秘密審訊,結果牽扯出二嫂。於是陸嘉學與二嫂密談逼問。二嫂驚懼交集之下,將長兄的諸般惡行,包括他與二嫂的姦情、對宜寧的企圖一概說出。真相終於水落石出。
宜寧聽完後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若不是她這次回來,那麼她與陸嘉學,一個丟命含冤莫白,一個喪妻孤苦終生,豈不是冤枉透頂了!

兩年後。
宜寧在兩張睡著了的粉嫩小臉上各自印下一吻,悄然起身,輕手輕腳放下紗帳,走出房來。
長兄死後,陸嘉學承了寧遠侯的爵位,宜寧也成了寧遠侯夫人,此時已為陸嘉學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女。
她叮囑奶娘丫頭守著孩子,又道:「我去看看二嫂。」
她口中的二嫂已非原先意圖謀害她的那位二嫂了。那位二嫂在長兄死後不久也憂懼而亡。如今續娶的這位二嫂,雖然容貌不美、家世不高,但勝在嫁妝極其豐厚,因此陸二爺也沒什麼不願意了。
進了院落,不等丫頭通傳,她逕自進屋。
林海如正斜倚在一張金光燦爛、寶光閃爍的鑲金嵌寶貴妃榻上指揮丫頭做事,見她進來,慌忙起身,喚道:「侯夫人!」不由得又有些手足無措。
宜寧款步上前,挽住她的手,笑道:「又忘了?我喚妳二嫂,妳喚我四弟妹,什麼侯夫人啊!規矩是我說了算。」

宜寧很喜歡林海如,她是揚州鹽商林家的小姐,隨兄嫂進京物色親事。宜寧在一次宴會中見她一人獨坐,便與之攀談。她總讓宜寧想起自己剛嫁入侯府的光景,不習慣規矩禮數、不善於應對,常覺得窘迫。正好陸二爺守孝期滿,宜寧就以侯夫人的身分做主,為他聘娶林海如。
陸嘉學見妻子有興趣管這事,便也由著她,還托了好友兼同僚的英國公世子魏凌去向正與林家議親的抱定羅家疏通。結果魏凌回來後與陸嘉學在書房裡密談了一個下午。宜寧問是否出了什麼事,陸嘉學只說是魏凌的家務事,她便不問了。
不久後有消息傳出,英國公世子魏凌帶回了出生後即寄養在外的親生女兒。因這女孩與魏凌ㄧ般眉梢有顆一模一樣的殷紅小痣,故無人不信這話。
宜寧卻聽說那日魏凌去羅家,見那小女孩有著與自己相同的紅痣就很喜歡。正好羅家老太太聽相士之言,說這小女孩若養在家裡,不到七歲便會夭折。於是當魏凌再次登門說要收養這女孩時,老太太也就答應了。
如今這改名魏夢真的小女孩常來寧遠侯府,陸嘉學的外甥程琅很喜歡她,常帶著她玩,兩家的大人便有了結親之議⋯⋯
宜寧邊想著這些事,邊給陸嘉學送她的狗餵食,全沒留意陸嘉學已在旁看了她許久。這時他忽然開口問道:「妳覺不覺得,這狗很像以前順天府衙門裡的那小狗?」
順天府衙門裡的小狗?她茫然地看向他。
「妳未嫁時,在順天府衙門裡救的那隻小狗。」他只好重點提醒。
她思索片刻,想起來是有這回事。那小狗好可憐,傷得那樣,她還托人送它去醫館救治呢。可是⋯⋯
「你怎會知道這事?」她想不通。
「因為妳是托了我送去的。」陸嘉學好氣又好笑。
宜寧愕然。他是當日那人?她仔細回想,唯一的印象是那人很高,似乎生的好看,除此之外就再也想不起來了。不過這也怪不得她,那時她只是個還未及笄的少女,與陌生男子說話已是逾矩,那還能盯著瞧人家長得什麼模樣?
她想了想笑道:「那我們還當真有緣,偏巧就做成了這樁親事。你幾時認出我來的?怎麼現在才說?」
陸嘉學被她氣笑了:「如果是媒妁之言做成的親事,我會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姑娘熬夜練字,去寫那聘禮單子嗎?」
她恍然。所以娶她是他一手策劃的?
在她還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他就已經對她用情如斯、用心至此了嗎?
原來如此。
娶她的這個人,對她用情極深,待她至真至誠。
宜寧凝視著陸嘉學,笑顏如花,燦爛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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