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坐在妝台前,垂散著髮讓珍珠為她梳頭。
她凝視著鏡中自己的臉。鏡中的女子約莫十三四,容貌甚美,靈氣逼人。儘管過了這麼些年,有時乍然在鏡中見到,她還是會覺得是在看別人。
最初那一段時日她完全無法置信自己的世界竟在一瞬間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她只記得那日她應長嫂之邀去郊外踏青,正在崖邊賞花,忽然被人推了一把,她一下站不穩摔了出去,嚇
魂飛魄散。等她醒來,正在慶幸自己的大難不死,另一個更大的驚嚇正在等著她。
宜寧無法忘懷看到自己伸出來的手竟是一雙稚齡小孩的手時的錯愕與驚恐。難道她已經死了,投胎轉世了?還是⋯?
然而無論有多麼不解與無奈,她終究還是得以一個七歲小女孩的身分適應陌生的環境與新的家人。慢慢她弄清楚原來時間已過去了七年,而更令她意外的是在家中長輩談論時局朝政時聽到了自己丈夫的名字。
陸嘉學,原以為再也無從得知他的消息了,想不到如今能在旁人口中時常聽聞有關他的事。只是這位旁人口中威名赫赫的陸都督,與她印象中溫和謙遜的丈夫行事作派截然不同,若非寧遠侯這個熟悉的稱謂,她簡直要以為那是相同姓名的別人了。
她十分留意這些消息,又每每在聽完這些曾經熟悉的人與事的現況後惆悵不已。這些都再也與她無關了,如今她只是一個中等官宦人家的小女兒,而他,已是權傾朝野的陸都督、寧遠侯。兩人之間已如雲泥之別,此後再無交集。
可是她料錯了,數年後她還是見著了他。
那日她隨家人去大慈寺遊玩,誤闖了一處禁衛森嚴的院落,一眼就瞧見了陸嘉學站在那裡和另一人說話。
驟然之間見到他,宜寧是驚喜激動的,然而他看向她的目光那麼的冷漠犀利,帶著毫不容請的審視。他負手而立,有著讓人無法忽略的氣勢和威嚴。在那一瞬間宜寧徹底的意識到,儘管還是一模一樣的那張臉,但這個人再也不是那個她所認識的陸嘉學了。
說來也奇妙,雖然兩人之間再無關聯,但是她的命運還是因著他而改變。根據陸嘉學所提供的線索,宜寧被生身之父英國公魏凌找回,隨他返回京城英國公府居住。
魏凌與陸嘉學是同僚也是好友,英國公府和寧遠侯府又在隔壁胡同,因此,宜寧見著陸嘉學的機會便多了。
也許因為她是魏凌女兒的緣故,陸嘉學待她的態度略顯溫和,有時還會逗她說上幾句話。有幾次宜寧察覺到他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她。
他有可能認得出來是她嗎?雖然心中有陰影的盼望,但是理智告訴她那是不可能的,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太過異乎尋常,恐怕根本沒人能想得到吧。
要不要主動向他吐露真相呢?這個問題自從來到這裡後宜寧已千迴百轉的琢磨過無數次了。她是很想這麼作,畢竟她是他的妻,但是陸嘉學會相信嗎?他一向不信鬼怪之說,又怎會相信這般離奇的事?若他不信,會怎麼想她呢?瘋子?花痴?別有圖謀?若是如此,卻叫她情何以堪?何況他也不再是當日那個溫言笑語、老愛捉弄她的陸嘉學了,也許對他而言,她只是個已經死了很久的人,昔日的情分已是塵封往事,又能在如今的他心中佔有多少份量呢?
珍珠為她梳妝已畢,又將她髮間身上的釵環首飾整了整,見宜寧仍是對鏡出神,便輕聲提醒道:「小姐,時候差不多了,該出門了。」
宜寧回過神來,嗯了一聲站起身。是啊,是時候該去寧遠侯府了。

馬蹄的的、車輪轆轆,馬車轉入寧遠侯府所在的胡同。
宜寧望著車窗外熟悉的街景,心續已不似前次來此時那樣激動了,但她還是提醒自己務必小心在意,如今她是英國公之女魏宜寧,不再是昔日寧遠侯府的陸四夫人了,切莫有什麼出格的言行讓人覺得奇怪,更別在他面前失態。
她是來陪陸嘉學下棋的。前段時日她隨魏凌外出作客時與人對弈,不知怎的給陸嘉學瞧見了,過了幾日便與魏凌說他旗下的不好,要宜寧給他練練手。魏凌自是欣然同意,於是每隔幾日宜寧便到寧遠侯府與他下幾局棋。
她本來是不會下棋的,因在羅家時隨著一位致仕的老翰林讀書練字,不帶寫的一筆漂亮的字,還學得一手好棋。
想到羅家,宜寧心中有些黯然。數月前羅家三哥因暗中結交外敵,事跡敗露後以通敵叛國罪被處斬了,不但抄沒大批來歷不明的財物,還連累他父親、伯父以及兩位堂兄丟官免職,如今舉家回鄉去了。
車到侯府門口,早有管事僕婦出來迎了進去,一逕引她到陸嘉學的書房,進了後面的附室,那裡已設好了座位和棋盤。
宜寧坐了,接過丫頭送上來的茶慢慢啜飲,靜候陸嘉學。
寧遠侯府十餘年間的滄桑變化,看在宜寧眼裡自是百感交集,置身於這既熟悉又陌生的昔日家園,要保持心緒平靜實在不易,幾次過來,她也在管事僕婦中認出一些熟悉的面孔,如果她喚了他們的名字打招呼,人家會覺得詫異吧?唉!
陸嘉學站在門口,看著屋內那手捧茶盞望空出神的女子。
這小姑娘總讓他有種奇特的感覺。初次在大慈寺遇見,她看著他,眼中淚光閃動,不知怎的他莫名的心中一緊。他從來不會被眼淚打動,也明知那必然是她自知闖了禍被嚇出來的淚水,但他就是莫名其妙的有了這種感覺,熟悉得就像是多年前那人對他淚眼相向時才會有的情緒。
他邁步進門。她側過頭見他進來,便放下茶盞稍微坐直了身子,過了片刻,方起身給他行禮,喚了聲侯爺。
她的禮倒是行得中規中矩,不過他早就察覺到她是不情願給他行禮的,不,更確切的說,是她私心裡不覺得有給他行禮的必要,然後又後知後覺的想到禮節上必須如此,所以才有那慢半拍的反應。
貌似恭順,實則不馴,跟那人的性子倒是很像,偏巧她還有個與那人相同的名字。算了,衝著這一點,也該對這小姑娘寬容些。
待他坐定,兩人開始對弈。落子間,他復又打量眼前的人。但見她垂眼望著棋盤,看似專注,又似神思不屬。
真奇怪,明明是並不相似的容顏,卻總能在這張臉上看到那熟悉的神態。不止是神態,就連行動舉止都透著那種說不出來的熟悉感。比如此刻,如果不去看那張臉,不聽見她說話的聲音,他簡直就有種那人就坐在眼前的錯覺。這漫無止境的等待莫非真要把他逼瘋了?
他有些煩躁的端起手邊的茶來喝。
宜寧察覺到陸嘉學似乎有些心緒不寧,側眼悄悄打量他。年過三十的陸嘉學氣度沉穩,深邃的五官和挺拔的身形經過歲月的洗煉已盡褪少年時期的青澀,充滿成熟男子的魅力,比從前更為耐看。
陸嘉學放下茶盞,但見眼前的人正偏著頭,伸手把玩棋盒裡的棋子,少女身姿綽約,眼睫低垂,白玉般的臉頰此刻暈染著一層薄薄的紅暈。雪膚花貌應如是。他垂下眼去看棋盤。
過不了多久這小姑娘也要及笄了,接著就是談婚論嫁,待她嫁人後,再要如現在這般尋個藉口將她拘在這裡待上半日委實不便,然則日後再想看看那抹相似的神采又當如何?其實若要名正言順的留她在身邊,最簡單的做法就是娶了她,但這正妻之位他是那人以外再不會給其他任何女子的,即使是地位不如元配的繼室也不行。至於侍妾,他是不納妾的,但若因著這層緣故倒是可以考慮,只不過以魏凌對這女兒的寶貝程度來看,想也知道是絕不會同意讓女兒做妾的,所以這也行不通。
他又思索了一會,想妥了,方抬眼看向宜寧,溫和的道:「妳父親與我提過幾次,要我收妳作義女,妳回去告訴他,說我答應了。」,說著微微一笑,又道:「日後妳無論嫁到什麼樣的人家,有我這義父在,誰也不敢隨便虧待妳。」
「啪」的一聲,一枚棋子自素白纖指間跌落桌面,發出一聲脆響。
宜寧瞪視著陸嘉學,震驚無比。他剛才說什麼?義女?他要收她作義女?這簡直荒謬!她是願意多些機會見著他,但若要她與他以義父女的身分相處,她寧願從此再也不見他。她怎能喚他為父而任他待她如女?她是他的妻子啊!⋯⋯
陸嘉學看著她臉上表情的變化,開始是錯愕和不敢置信,然後是他看不懂的複雜神色,似乎還有一絲⋯難堪?他原本以為,就算她不見得會多歡天喜地,至少也會欣然同意,畢竟這事對她極有好處,卻不料是這等奇怪且讓他翹不透的反應。
他等了半晌,見她仍是不語,便有些不悅。怎麼?難不成她還不願意?若不是為了那層緣故,他還未必願意收呢!多少人求還求不到的事!
宜寧心緒紛亂,忽見陸嘉學臉上笑容漸收,心知若再不表態,勢必立時觸怒他,可是要她答應認他為義父,卻是萬萬不能!
事已至此,眼前再無退路,她索性把心一橫,決定豁出去把話跟他說個明白,無論他做何反應,信還是不信,她都不管了!
可是,該怎樣說才能取信於他呢?心念電轉之間,忽想到一事。她微微沉吟,然後深吸了口氣,用緩慢而清晰的語調,一字一句的說道:「青山下埋的忠骨,一層一層不知道堆了多少年,若是有一日去認領屍骨,哪一個是自己的親人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還是不要打仗好,沒有戰功就算了,免得有一日,連屍骨都認不出來。」
陸嘉學有一瞬間的錯愕,待聽清了她說的話,不由得佂住了。這是他第一次出征前夕,那人哭著求他別去時對他說的話。多年來這段話無數次在午夜夢回之際迴響在他腦中,萬料不到如今卻從這小姑娘口中說出。
她怎會知道這些?以她的年紀不應該也不可能會知道。難道是有人教她這麼說的?可是又有誰會知道當年他們夫妻之間所說的話?教這小姑娘來說這些話,目的又是什麼?
他探手握住她的手臂將她拉到身前,厲聲喝問:「這些話妳是從哪裡聽來的?誰教妳說的?」
宜寧直視他,說道:「我自己從前說過的話,何必誰來教我?」
陸嘉學腦中轟的一聲,猶如驚雷驟響,直震得他幾乎連呼吸都忘了。
我自己從前說過的話?這意思⋯這意思是⋯難道⋯
那人去了十四年,這小姑娘也正是十四歲,莫非真有投胎轉世這回事?如果是這樣,那麼她帶給他的種種奇特莫名的感受,以及那奇異的熟悉感,這所有的一切便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只是⋯⋯
宜寧等待著,先前忐忑的心此刻反而平靜了。反正最壞的結果大不了就是被他當成瘋子扔出去,沒什麼好怕的!
陸嘉學心中翻騰似海。他很想立刻投入那份失而復得的狂喜中,卻又覺得這個突如其來的驚喜美好的太不真實,如果這不是真的,只怕這個打擊會令他重新跌回剛失去她時的那種巨大痛苦中再也掙不出來。
他勉強自己冷靜下來,片刻後方對宜寧說了幾句話。
宜寧一怔,睜大了眼睛,隨即臉泛紅暈,霎時間紅透雙頰。
他問的是兩人新婚之夜的一些細節,這種事她不可能告訴別人,也說不出口。
宜寧微微咬唇,似嗔似怒的瞪了他一會,這才低聲回了幾句話。
看到那再熟悉不過的輕嗔薄怒,聽到她的回答,陸嘉學任憑那股無法形容的喜悅席捲吞沒,充盈全身。
宜寧被他緊緊擁在懷裡,心中酸楚莫名,卻又有終於回到家的喜悅。
兩人依偎了好一會,陸嘉學便問宜寧為何現在才讓他知道,宜寧說了自己的顧慮,又問他:「如今我不再是原來的那個我了,又成了這麼個小姑娘,你會不會覺得⋯⋯」
陸嘉學打斷她:「我等了十四年,只要是妳,什麼我都不在乎。」

心中的疑惑終於有了答案。宜寧也思忖過陸嘉學為何始終不曾再娶,但她並不敢認為那是為了她的緣故。世間男子喪妻後守滿三年才另娶的已是難得,始終守著不再娶,這世間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宜寧動容,心中歡喜,但更多的是心疼與憐惜。十四年的漫長歲月啊!他是為了她才受了那麼多苦的,她以後一定得好好待他,加倍的對他好才行!

 

魏凌踏入大廳,見陸嘉學負手立於廳內,心裡有些嘀咕,所有的公事今早在朝房裡碰面時都已談完,這時候過來莫不是來找他喝酒?陸嘉學有這份閒心,他現在可沒這閒工夫。
陸嘉學聞聲回頭,見魏凌進來,待他走近,直接了當就道:「我來接宜寧。」
魏凌一聽頓時氣就不打一處來,說好了讓女兒回娘家小住,才不過兩天,這就等不及的來接了?他連話都還沒有好好跟女兒多說幾回呢!哼!這個不要臉的傢伙!平時一副不近女色的樣子,暗地裡卻對他女兒動了心思,怪不得怎麼也不願意收宜寧做義女呢,也不想想自己的輩份和年紀配不配的上,居然厚著臉皮就上門提親了。他還真不好直接拒絕掉,只好推說要看女兒的意思,想來宜寧也瞧不上他,誰知宜寧居然就答應了,還跟他說父親您不是說挑夫婿就要照著您的樣來挑?陸嘉學不就是您這樣的嗎?這⋯這⋯他這女兒乖巧單純,幾時也學會拿話堵他了?準是被陸嘉學教壞的!
他越想越惱,張口就要拒絕。這時聞訊隨後趕到的宜寧已進了廳,忙過來挽住他的手笑道:「父親,您瞧,您平時這麼忙,我整日在這裡也沒跟您說上多少話。反正侯府很近,我過來也方便,不如哪天等您休沐,我一早過來陪您說話,好不好?」
魏凌想想也是,便點點頭。
陸嘉學在旁一聽就黑了臉。他與魏凌同為武將,魏凌休沐他也休沐。宜寧過來陪魏凌,那他怎麼辦?
他正要出言反對,宜寧重重的拋過來一個警告的眼色。陸嘉學一凜,悻悻的不出聲了。反正人在他手裡,到時候放不放她過來還是兩說。
宜寧一再告誡他莫要對魏凌擺長官架子,要尊重、要客氣。不尊重她父親就等於眼裡沒有她,既然眼裡沒有她,那她留在他身邊也沒有意思,不如趁早合離另做打算。這都是些什麼話啊?!宜寧從前很乖的,哪會起這等心思,準是被魏凌教壞的!
總算及時化解了眼前的衝突,宜寧鬆了一口氣。這兩個人平時相處倒是言語投機、相談甚歡,但只要事關宜寧,就開始劍拔弩張、互不相讓,害她夾在中間左右為難。若偏幫了陸嘉學,魏凌就是一副被女兒傷透了心的模樣,她這爹對她是真的好,看他難受她過意不去,但若偏幫魏凌,陸嘉學又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她也不忍心。這可真是難死她了!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但是場面還是有點僵,於是宜寧輕嗯了一聲,伸手按住肚腹。這一下立刻引來四道關切的目光。她便道:「沒什麼,大概是餓了,胃有些不舒服。」
魏凌立刻吩咐人擺飯。陸嘉學則過來幫她揉胃,一面還不忘橫了魏凌一眼,意思是:若是在陸家,哪會讓她餓著?
魏凌不甘示弱,也回了他一眼,意思是:若不是你在這裡囉唆,早就開飯了,那還會餓著她?
眼看兩人又開始用眼風過招,宜寧當機立斷,轉身往外就走。為免引發新一輪的較勁,她誰的手都不敢去拉,只邊走邊道:「快些快些!你們不坐下來,我怎好先動筷子?」
餘生漫漫,宜寧覺得,除了相夫教子這項重責大任之外,如何讓這對年歲相仿的翁婿和平共處,不帶累她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的確也是一樁頗費心思的活兒。

結語:
謹以〈化險為夷〉〈餘生永相伴〉這兩篇同人文與跟我一樣被陸嘉學這個人物打動,又被原書爛到爆的後半段嘔到想吐血的朋友共享。我的文筆不好,在此之前也從沒寫過同人文,只憑著非要出了這口烏氣不可的念頭支撐著寫完,為我自己順順氣,也為與我有相同感受的朋友順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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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嘉學同人文之前世篇〈化險為夷〉

 

珠璣敗絮總不同 - 聞檀《首輔養成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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